东莞往事欠我一碗烩面的南阳大嫂
世纪之初,我在东莞塘厦镇打过半年工,时间虽然短暂,有过很多欢乐,也留下些许遗憾。如今皆成前尘旧事,却值得我铭刻终生。
我打工的那家纸箱厂名叫振业,在塘厦镇平山村。工厂不大,上上下下加在一起,不到三十人。厂子里人很少,食堂的饭菜,却和大工厂里的大锅饭差不多,难吃是必然的,而且没有油腥。时间一长,我们便会怀想肉食的味道。中午时间不够,自然是吃不到的。晚上下班后,我们便会想办法解决。解决之道,要么花钱下馆子,要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。
出门打工,都奔着赚钱的目的而来,经常去外头馆子里吃大餐,显然不现实。我们不想花太多钱,又想改善餐饮,于是,便买些食材,在宿舍加工。
小厂也有小厂的好处,没有宿管员,便不会有人干涉你在宿舍炒菜做饭。宿舍条件毕竟有限,我们也不太可能架锅设灶,大张旗鼓把宿舍改成厨房。至于我们的锅具,仅有一只煮饭的锅。经我们一改造,这锅便成了万能锅,不但可煮饭,还用来炒菜。
自己做出来的饭菜,吃起来总归是香的,但到底比不得大火烹煮的美味,这时,比拼的便是各人的本领了。所谓巧妇即是如此。振业厂没有巧妇,倒有位“巧公”。这位绰号叫老三的男人,与我同一个宿舍。
老三在振业待了好几年了,工作上的事,总出差错,更别说改良技术了。功劳没有,苦劳倒是有的。振业厂的老板是个讲情义的人,主管几次三番讲过老三的坏话,意欲换掉他,每次都被老板拦了下来。不是所有老板都无情无义,可像振业老板这样的人,毕竟只占少数。
老三人不起眼,在工作中碌碌无为,偏偏是一个善烹饪的高手。即使没有大火和炒锅,食材也极其普通,但他一出手,做出来的菜就是不一般。上天总是公平的,不会将所有完美集于一身。
按理说,这样一个人物,应该去工厂食堂掌勺。事实上,工厂也有此意。只是老三不愿意罢了,他不想在充满油烟的环境下工作,倒愿意在宿舍里大显身手。也许每家工厂,都会有一两个这样的怪人吧。
老三的手艺赢得了我们一致叫好,就连隔壁和对面宿舍的工友,也成了我们宿舍的常客。
前面说过,振业厂是家小厂,厂里只有几间宿舍,男女宿舍之间,没有严格的隔间区分。互相串门谈天很方便,也很热闹。纸箱厂男女比例相差不多,下班后,互相串门聊天,有利于稳定情绪,于工作自然有益无害。可能出于这一目的吧,工厂是默认工人下班之后闹腾的。
遇到节假日,我们会各自做一道家乡菜,别的宿舍工友,也想一试身手,端来各地风味的菜品。人一多,我们宿舍被挤得满满当当,倒也热闹非凡,像集会一般。
餐饮时,自然少不了酒水。当时,我们一律只喝啤酒。东莞的夏天,天气闷热暑气高,喝啤酒能消暑解渴。
酒也最能增进人与人之间的情感,喝了一场酒,特别是醉过一场后,再醒来,见面后,便有种惺惺相惜的交情。上班时,干起活来,配合更加默契。
在车间,和我搭档的,是一位河南南阳大嫂。虽称其为大嫂,年龄倒也不大,三十刚出头,大我也才七八岁而已。大嫂老公是一名建筑工人,长年在郑州工地奔走。他们育有一子,在老家上小学,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。
也许因为自小吃面食的原因吧,大嫂身材高挑,比我还高。若是穿上高跟鞋,便几乎高出我一头。有一回,我不服气,我们赤脚站在墙边,背靠背比划了一下。测量出来的实际结果,大嫂比我还高出二厘米左右。
大嫂为人良善,说话轻声细语,面色温润,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女人。我有时想,这样一个女人,应该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吧。只是,除了家庭有几位成员,在干些什么,大嫂从不多提夫妻关系。
工作空闲时,大嫂会跟我讲起河南,讲起她生活过的地方,自然,也讲起她们家乡的饮食。我出生于长江之南,家乡的主食是米饭。自小对面食不感冒,可大嫂的讲述,让我生出某种隐秘的渴望。我们都喜欢做老三的饭菜,同样的食材经不同的人手处理,便有了不同的味道。面食也是如此,若是经巧手制作,吃到嘴里,便会让人念念不忘。
讲到兴起处,大嫂还许下诺言,等她方便时,亲自采买食材,做一碗河南烩面,不敢说吃了那碗面,会让我感受面文化的博大精深,但改变我对面食的偏见,却是一定的。
为了直观达意,大嫂还举了个例子,就像人与人一样,有些合眼缘的人,只见一面,便认定他值得托付,所以才会有奋不顾身的爱情。而有些人,天天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,脸对脸,面对面,却毫无感觉,这样的生活无异于受罪。
我笑道,你和大哥是不是这样?大嫂听我一问,赶紧顾左右而言他。我看出大嫂的表情,实在有些伤感。我一直以为,大嫂是个幸福的女人,因为每次见到她,她总是乐呵呵的。唯有那一次,我瞧出了她内心的隐痛。当然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。表面上的风平浪静,并不能证明他内心的风景也是如此。
大约在一个月后,我便明白了,大嫂嘴中所言的“奋不顾身”是何样意思。她以自己的行动,诠释了这个词语的含义。
老三的手艺,吸引了很多工友前往我们宿舍。小小的屋子里,溢满了欢声笑语。其中,有几位女工,是常客。即使不为用餐,也会过来坐一坐,聊几句天。在娱乐生活单调乏味的年代,男女工友以闲聊相到取暖,驱赶对家乡漫无边际的思念之情。
大嫂不是我们宿舍的常客,只保持一周一次的频率。但她却是最特别的一位,只是那种特别,很难被人察觉。等到众人真正察觉到异样时,大嫂已经离开了振业厂。
女工友来我们宿舍小坐,带来了很多快乐,自然也带来了危险。住在我上铺的那位湖北工友,私下里和我开过几次玩笑,他认定大嫂看我的眼光有些异常。证据之一,便是大嫂每次来我们宿舍,名义上是奔着老三的美味而来,每次去,却必定坐在我的铁架床上,与我说话也最多。
宿舍里没有多余的凳子,来了客人,坐在铁架床原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。再说了,我和大嫂是搭档,不敢说关系最要好,起码在我们宿舍,我们是最熟悉的人。不坐在我身边,还坐在谁身边呢?面对我的解释,湖北工友却一副“非也非也”的神情,还让我别解释了,会越描越黑。
后来,我才知晓,湖北工友对我这般质疑,是因为他对大嫂有好感,只是大嫂对他爱理不理,他认为大嫂心有所属,便是我。
没过多久,车间发生了一件事,证明湖北工友的话,完全是不着边际的臆测。
这件事说大可大,说小可小,有位工人离职了。对工厂而言,这实在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。再好的宴席,总有散席的时候,迎来送往,原是人生常态。可是走的这人,不是别人,而是大嫂。大嫂的离开,对我,甚至对我们所有工人,都是一件大事。
因为大嫂不是一个人离开的,还有一个人,和她一起悄悄离开了振业厂,那个人是老三。大嫂走了,也许人们会漠不关心。但老三的离去,却让工友他挂怀不忘。自然而然地,私下里,工友闲言碎语,讲着大嫂的闲话。
“事情不是明摆着嘛,他俩私奔了。”工友们认定,他们的离开,是事先商量好的。可我不相信大嫂会喜欢老三,更不相信她会跟他一起过日子。我了解大嫂,或许她生活里有难言之隐,但她是个整洁干净的人,内心明亮温暖,即便要与人私奔,也会找个相似之人。老三呢,除了饭菜这门手艺,生活习性与精神品格,和大嫂不在同一个频率。工友们才不管这些事呢,一律将罪责归到大嫂身上,让她背上了许多骂名。
湖北工友原以为我是他求爱路上的绊脚石,现在才发现,老三才是罪因。于是,恨恨地骂起了老三。而在此之前,他可是给过老三许多好评的。也许我们应该理解湖北工友,人之所会变得如此,大约都是因为不可捉摸的感情在作怪吧。
就在我们以为,再也见不到老三和大嫂时,老三却突然出现在振业厂。在他的恳请下,老板不计前嫌,收留了他。他宿舍的床位还空在那里,工友们热烈欢迎。毕竟,老三的归来,意味着他们的胃又将迎来好饭菜的慰藉。
不可避免地,工友们向他打听大嫂的事。老三在喝完三瓶啤酒后,坦白了那段经历。在他的讲述中,是大嫂主动让他和她一起离开的。出厂后,他们的确住在一起。不过,这一切都是大嫂的预谋。
他们住在一起的第二天,大嫂和他讲了一件事:她婆婆得了重病,需要一大笔钱交住院费,恳请老三帮帮忙,借点钱给她。大嫂对老三讲,她老公是个没家庭观念的人,对家里老小不管不顾,不但如此,还动手打过她。
按理说,大嫂模样周正,姿容也不算差,偏偏在工地干活的老公,还找了个女人。那女人,不管哪方面,都比大嫂差了不止一个档次。可男人呢,就是喜欢那个女人,还扬言要与大嫂离婚。大嫂与老公早没了感情,但婆婆对她极好,如今她生病了,老公却不理不睬,大嫂却不能丢下她不管。
大嫂的经历竟然如此曲折,无疑激发了老三的怜爱之心。他没有过多疑虑,当晚便取出钱来,交给大嫂。两人商定,次日老三送大嫂回去。可是,当晚,大嫂在旅店把老三灌醉后,一个人取了行李,一走了之。老三找了几天,没找到大嫂,身上盘缠又不够了,只好再返回振业厂。
最恨妇人心啊。听完老三的口述,工友感慨万千,都痛骂起大嫂来。就连原本对老三痛恨有加的湖北工友,也加入了怒斥大嫂的行列。他甚至庆幸,大嫂看上的是老三,如果是他,如今痛哭流涕的,就不是老三而是他了。他没有老三那么不要面子,身无分文了肯定不会再来振业厂,只能流落街头讨饭吃。
唯有我,不相信大嫂会做出这般举止。我认定,老三的讲述有许多疑点。可是,没有一个人信我。如今,我早就离开了振业厂。当年的工友们也早就散落天涯,互不联系,大嫂为何离开,便成了永远的谜。
这么多年过去,不知道大嫂过得好不好,在我心里,她永远是那个美丽善良的女人。当然,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,那么我最大的遗憾,便是大嫂答应过,会做河南烩面给我吃,可她失信了。(口述:网友“贡子之光”,撰文:胖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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